文|张向荣
草木葱茏的岭南之夏,如火如荼的荔枝季。一枚红荔,一团脂玉,红红白白。剥开绛红色的壳,滑出糯白凝脂的肉,一口下去,唇齿流香,滋味世间无双,难怪白居易在《荔枝图序》中叹道:“壳如红缯,膜如紫绡,瓤肉莹白如冰雪,浆液甘酸如醴酪。”荔枝颜与味俱佳,令古人笔下栩栩生姿。
清代居巢的《荔枝图》。广州艺术博物院藏
荔枝在历史上脱颖而出,除了自身卓越,更有名句来加持: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(苏轼《惠州一绝/食荔枝》)这本是苏轼委婉倾吐迁谪之苦的,却被岁月摩挲成誉满天下的传世文案。
大家都知苏轼与岭南的缘分,谁又知道,荔枝为这缘分作出了多少贡献呢?能让苏轼发誓日食“三百颗”的荔枝,显然为身处岭南的他带来了巅峰体验。在苏轼的岭南岁月中,荔枝是他对标生活品质的标杆。旧日僧友昙秀赶来惠州探望他,苏轼写诗《赠昙秀》:“留师筍蕨不足道,怅望荔子何时丹?”“荔子”即荔枝。谪居的困顿,令苏轼一时拿不出体面的食材款待老友,只能抱憾“荔枝什么时候才能熟啊”。
荔枝是历史时光机,南来北往之间,让岭南悄然进入中原人的眼,也甜了世人的心。杨贵妃吃荔枝,张九龄赞荔枝,苏轼对荔枝报以深情回眸。北宋哲宗绍圣元年(1094),苏轼被谪广东惠州。转年四月,苏轼吃到了新鲜的荔枝果,人生第一次尝到顶级美味,苏轼兴奋极了。在他看来,得遇荔枝乃人生大幸,并作《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》倾情礼赞。
南村诸杨北村卢,白华青叶冬不枯。垂黄缀紫烟雨里,特与荔枝为先驱。
海山仙人绛罗襦,红纱中单白玉肤。不须更待妃子笑,风骨只是倾城姝。
不知天公有意无,遣此尤物生海隅。云山得伴松桧老,霜雪自困楂梨粗。
先生洗盏酌桂醑,冰盘荐此赪虬珠。似闻江鳐斫玉柱,更洗河豚烹腹腴。
我生涉世本为口,一官久已轻莼鲈。人间何者非梦幻,南来万里真良图。
该诗以视觉与味觉共感的惊艳笔法,将荔枝奉上了“美食榜一”之位。“海山仙人绛罗襦,红纱中单白玉肤。不须更待妃子笑,风骨只是倾城姝”,苏轼采用了强烈的撞色搭配,红是热烈浓郁的夏,白是温柔清雅的香,双色合体,令色彩韧中有柔。一袭绛红纱衣披身,凝脂玉肤半透,明媚的视觉效果从外到内、由形至神,递进之中,一位绝美风姿的女子翩翩而至,令历史上的“妃子之笑”也自愧弗如了。苏轼对荔枝绝世容颜的拍案惊奇,另体现在他的词作《减字木兰花·荔枝》中:
闽溪珍献,过海云帆来似箭。玉座金盘,不贡奇葩四百年。
轻红酽白,雅称佳人纤手擎,骨细肌香,恰是当年十八娘。
在苏轼看来,荔枝与佳人,轻红酽白对骨细肌香,才是名场面呢。当然,颜美加味绝,方是顶配。再说《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》中,从“云山得伴松桧老”到“更洗河豚烹腹腴”句,苏轼借用松桧、楂梨、桂醑(桂酒)、赪虬珠(赤龙珠),逐级推升读者的味蕾,最后以人间奢级食材江鳐柱、河豚腹腴作特效,将“冠绝百果”的荔枝味性演绎到了极致。好吃到此地步,苏轼甚至不敢相信是岭南养育了它们,以至发问“不知天公有意无”,到底是造物主对岭南有偏爱啊,把人间至味给了你!老苏于是感叹:“人间何者非梦幻,南来万里真良图。”这人生果真不设限,来岭南本是不得已,哪知却赴了一场人生盛宴,正所谓“一切发生皆利于我”。经苏轼这番艺术渲染,晚唐才子杜牧的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”(《过华清宫绝句·其一》)反倒不得独步天下了。
荔枝如美人惊鸿,凌波微步般踏在了苏轼的心尖尖上。苏轼将荔枝从纯粹的“物”提升到了审美体验,成为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智慧的具象表达。正如岭南名家、素有“曲江风度”之称的张九龄所说“虽受气于震方,实禀精于火离。乃作酸于此裔,爰负阳以从谊。”(《荔支赋》),荔枝长于东方,吸纳南地菁华,在荒野僻地向阳而生,所以,荔枝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与阳光感,驱动着向上的精神能量,一如岭南之夏,阳光下诸物皆蓬勃。“携入乡邦吾第一,风流知自岭南来”(北宋邹浩《种荔枝》)。由此,我们更加坚定地认为,荔枝激发了身处岭南的苏轼的阳光型人格,更是赋予了他光阴的福利。在彷徨与明媚之间,从入岭南、居岭南,到甘于终老岭南,遇见荔枝后,苏轼自认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,他将荔枝情延伸到了在岭南的每个时光缝隙之中。居处岭南一段时间后,苏轼依据境况判断,自己很有可能回不去中原了,于是做起了“终老计”。宋绍圣三年(1096)正月五日左右,苏轼与子苏过游惠州白鹤峰,后在上元之际,苏轼创作了组诗《新年五首》,其中第五首写道:
荔子几时熟,花头今已繁。探春先拣树,买夏欲论园。
居士常摧客,参军许扣门。明年更有味,怀抱带诸孙。
全诗以荔枝为岭南时光的意象轴,“荔子几时熟”与“花头今已繁”贯穿始终,延展出苏轼的心理时间,从谪居岭南的时光焦虑(“几时熟”)转化为“新岭南人”的人生规划(“论园”“摧客”“扣门”);从“怅望荔子”到“探春拣树”,荔枝再次重塑了苏轼“诗酒趁新年”的洒脱气质。历经了荔枝的心灵洗礼,苏轼已打算做个彻彻底底的岭南人了。
可以这样说,荔枝成全了苏轼的岭南人生小宇宙,红红白白的颜,清清甜甜的味,雕铸起谪居人的精神绿洲,这种感觉被苏轼以“愿同荔支社,长作鸡黍局。”(《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一》)的方式,幻化成一抹平湖之水,处逆境而超然,居僻地而怡然。连苏轼将岭南作为归宿的底气都是荔枝“美”出来的,你看:“……不觉至水北荔枝浦上。晚日葱昽,竹阴萧然,荔子累累如芡实矣,有父老年八十五,指以告余曰:‘及是可食,公能携酒来游乎?’意欣然许之。”(苏轼《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》)荔枝就酒,老苏都有!苏轼确信:他的岭南之光是荔枝给的。
苏轼与荔枝,就像岭南的夏,热烈而富有滋味。从初来乍到时的畏惧,到后来岁月中经典乐章的叠起,苏轼与荔枝是一场惺惺相惜的邂逅。岭南之地不假修饰地润泽了苏轼那支国色天香的笔,荔枝也在苏轼的醇美文辞中“纵弥古今,横漫四海”。荔枝为在岭南他乡的苏轼,打开了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,在广袤的岭南大地走一走,在淡烟流水的山海之间游一游。归来后会更加感慨:当然长作岭南人!
(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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